[第1290号]如何把握贩卖毒品罪的既遂未遂标准与毒品犯罪上下家的死刑适用标准
发布单位:       判决日期:     整理者:窦振东


   
          [第1290号]唐立新、蔡立兵贩卖毒品案——如何把握贩卖毒品罪的既遂未遂标准与毒品犯罪上下家的死刑适用标准

刑侦案审 

一、基本案情
被告人蔡立兵,男,1973年10月26日出生,无业。1991年3月14日因犯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因本案于2011年12月23日被逮捕。
被告人唐立新,男,1967年8月17日出生无业。2011年12月23日被逮捕。
(其他被告人情况略)
湖南省郴州市人民检察院以被告人唐立新、蔡立兵犯贩卖毒品罪,向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被告人唐立新及其辩护人提出,公诉机关指控的第一起贩毒事实证据不足;第二起贩毒的毒品未流入社会,社会危害不大,请求对唐立新从轻处罚。
被告人蔡立兵及其辩护人提出,蔡立兵为吸食而购买毒品,公诉机关指控蔡立兵购买毒品系为贩卖的证据不足,且第二起贩毒的毒品未转移给蔡立兵,蔡立兵购买毒品的行为并未完成,不能定罪。
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公开审理查明:
2011年间,被告人蔡立兵从天津市来到湖南省郴州市,认识了被告人廖小军(同案被告人,已判刑)。经廖小军介绍,蔡立兵从被告人唐立新处购买毒品,带回天津市用于自己吸食和贩卖。蔡立兵驾驶一辆东南牌小轿车到郴州购买毒品,并雇请雷水林(另案处理)驾驶一辆骐达牌小轿车在郴州市区内接送。具体犯罪事实如下:
1.2011年7月,被告人蔡立兵从天津市来到郴州市找到廖小军,欲购买毒品。廖小军找到被告人唐立新,唐立新即从“阿英”(在逃)处购进冰毒100克,在郴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家属区廖小军家中卖给蔡立兵。之后,蔡立兵将毒品带回天津市用于自己吸食和贩卖。
2.2011年10月底,被告人蔡立兵联系廖小军,欲购买2000多克冰毒。廖小军将该信息告诉被告人唐立新。唐立新遂找到彭永根(同案被告人,已判刑)商议购买毒品卖给蔡立兵。同年11月15日,蔡立兵携带60.3万元毒资,驾驶东南牌小轿车从天津市来到郴州市,住在廖小军的妹妹廖某某家中。同月16日,彭永根在广东省陆丰市从“阿高(在逃)处以每克220元的价格购进冰毒2000余克。同月17日下午,彭永根将冰毒带回郴州,同日18时许,唐立新购买了电子秤并与彭永根接应,将蔡立兵约至郴州市春天公寓进行交易。三人会合后,蔡立兵对毒品验货、称重,并与唐立新、彭永根议定购买该批冰毒的价格为每克260元。其间,唐立新另将300粒“麻古”以1万元的价格卖给蔡立兵。唐立新与蔡立兵因此次毒品交易系廖小军从中介绍,商定各出5000元给廖作为好处费,并当场打电话告知廖。唐立新、彭永根、蔡立兵将毒品包装好,准备出门前往廖某某住处取毒资时,被公安人员抓获。公安人员当场缴获白色晶体5包,红色药丸2包,经鉴定,白色晶体净重2227克,甲基苯丙胺含量为57.8%;红色药丸净重30.3389克,从中检出甲基苯丙胺和咖啡因成分。随后,公安机关从廖某某家卧室衣柜边查获蔡立兵藏匿的毒资60.3万元,从蔡立兵驾驶的东南牌小轿车中查获“麻古”337粒,净重26.2208克。
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认为,被告人唐立新、蔡立兵违反国家对毒品的管制法规,明知冰毒、“麻古”系毒品而予以贩卖,二人的行为均构成贩卖毒品罪。唐立新共贩卖毒品两次,其中冰毒2327克,“麻古30.3389克;蔡立兵共贩卖毒品两次,其中冰毒2327克,“麻古”56.5597克。蔡立兵向唐立新购买100克冰毒用于吸食、贩卖的事实有唐立新蔡立兵、雷水林在侦查阶段的供述相互印证,且公安机关在侦查阶段的审讯均合法有效,足以认定。蔡立兵一次性向唐立新购买价值60多万元的冰毒全部用于自己吸食,不符合常理,况且此前其已有过贩毒行为,蔡立兵、雷水林在侦查阶段的供述亦证实蔡立兵购买毒品除自己吸食外还用于贩卖,故蔡立兵及其辩护人所提蔡立兵购买毒品用于吸食的辩解和辩护意见不能成立。第二次贩毒中,唐立新从廖小军处获悉蔡立兵欲购买大量毒品后,主动联系彭永根商量贩毒牟利,并指使彭永根寻找、购买毒品,打电话与蔡立兵商谈毒品交易价格和安排交易地点,在彭永根买到毒品后又接应彭永根一同前往由其选定的交易地点与蔡立兵进行交易,系该起毒品犯罪的犯意提起、组织策划、具体实施者。蔡立兵应唐立新之约进入毒品交易现场,双方谈妥了毒品交易价格,并对毒品进行了查验和称重,准备赶往另一地点交付购毒款,故该起犯罪已经既遂。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四十七条第二款第一项,第二十五条第一款,第二十六条第一款、第四款,第四十八条第一款,第五十七条第一款等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唐立新犯贩卖毒品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被告人蔡立兵犯贩卖毒品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一审宣判后,被告人唐立新、蔡立兵提出上诉。唐立新及其辩护人提出,一审认定第一起贩毒事实的证据不足;第二起贩毒系未遂,毒品未流入社会造成更大危害;唐立新归案后认罪态度好,一审对其量刑过重。蔡立兵及其辩护人提出,第一起贩毒中蔡立兵仅购买60克冰毒用于吸食;第二起贩毒系未遂,一审对其量刑过重。
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经二审审理认为,第一起贩毒事实有依法取得的唐立新、蔡立兵和雷水林的供述证实,足以认定;第二起毒品交易是公安机关通过侦查掌握各被告人交易毒品的情况后布控破案,该起毒品没有流入社会,且唐立新、蔡立兵到案后如实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实,但二人涉案毒品数量均多达2000余克,社会危害大,不足以对二人从轻处罚。原审认定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定罪准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2012年修正,下同)第二百二十五条第一款第一项等规定,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并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三十六条第二款之规定,对唐立新、蔡立兵的死刑判决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最高人民法院经复核认为,被告人蔡立兵以贩卖为目的,伙同他人非法购买甲基苯丙胺并销售,单独或伙同他人非法购买甲基苯丙胺片剂,其行为已构成贩卖毒品罪。被告人唐立新以贩卖为目的,非法购买毒甲基苯丙胺和甲基苯丙胺片剂并销售,其行为已构成贩卖毒罪。蔡立兵提出购买毒品犯意,委托廖小军联系购买毒品,雇请雷水林驾车接应,直接交易、销售毒品,在共同贩卖毒犯罪中起主要作用,系主犯,应当按照其所参与的全部犯罪处罚。蔡立兵曾因犯抢劫罪被判处刑罚,本案中又系犯罪的诱发者行为更为积极、主动,对促成毒品交易所起作用更大,且跨省贩卖毒品数量大,主观恶性深,人身危险性和社会危害性大,罪行极其严重,应依法惩处。唐立新贩卖毒品数量大,社会危害性大,但在本案中的罪责相对小于蔡立兵,依法对其判处死刑,可不立即执行。第一审判决、第二审裁定认定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定罪准确,审判程序合法,对蔡立兵量刑适当。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四十七条第二款第一项、第七款,第二十六条第一款、第四款,第四十八条第一款,第五十七条第一款;《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三十五条、第二百三十九条和《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三百五十二条的规定,核准蔡立兵死刑,改判唐立新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二、主要问题
1.如何准确把握贩卖毒品罪的既遂与未遂标准?
2.如何准确把握贩卖毒品案件中的上下家的死刑适用标准?
三、裁判理由
(一)认定贩卖毒品罪的既遂,宜采取“进入实质交易环节”的标准
司法实践中,贩卖毒品情形复杂多样,有的毒品和毒资均已转移给对方,有的支付了毒资、尚未收到毒品,有的双方已进入交易现场并实施了定交易行为,有的则刚刚着手进行交易,等等。对于这些贩卖毒品案件,既遂与未遂一直是控辩双方关注的重要问题,因为该问题直接关乎被告人的刑罚轻重,甚至影响到是否对被告人适用死刑。长期以来,理论上对贩卖毒品罪既遂标准的认定问题一直存在争议,有“契约说”“实际交付说”“进入交易说”“成交说”“出卖说”“买入说”等多种观点实践中对该问题的认识和把握也不尽一致,影响了部分毒品案件的处理,需要加以规范和统一如前所述,本案第二起贩卖毒品行为就涉及既遂与未遂的认定问题。法院在审理过程中,对被告人唐立新属于犯罪既遂认识一致,即唐立新应被告人蔡立兵的请求而购买毒品,系为卖出而买入毒品,与毒品上家的交易行为已经完成。但是,对于蔡立兵是否成立犯罪既遂,则有不同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应以毒品上家实际交付毒品作为犯罪既遂标准,只要毒品下家未实际收到毒品,便不成立既遂。蔡立兵因没有支付毒资而未实际控制毒品,在准备取毒资时被公安人员抓获,属于因意志以外的原因无法完成毒品交易成立犯罪未遂。另一种意见认为,应以毒品是否进入交易环节为准,至于是否实际交付毒品,均不影响犯罪既遂的成立。唐立新与蔡立兵进入毒品交易现场,谈妥了交易价格,对带到现场的毒品进行了查验和称重,虽然还没有交付毒资和毒品,亦可以认定为犯罪既遂。
我们认为,就本案而言,第二种意见是可取的。主要理由是,这种意见符合司法实践中比较普遍采取的“进入实质交易环节”的既遂认定标准,也符合当前禁毒形势的客观需要,有利于打击与遏制毒品犯罪。我国经过连续多年开展禁毒人民战争,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毒品快速蔓延的势头,但由于受国际毒潮泛滥和国内多种因素影响,我国仍处于毒品问题蔓延期、毒品犯罪高发期和毒品治理攻坚期,大宗制毒、贩毒、运毒犯罪活动多发,青少年吸毒人数增长迅猛,禁毒斗争形势严峻复杂,禁毒工作任务依然十分艰巨。
面对如此严峻的毒品犯罪形势,坚持依法从严惩处毒品犯罪,无疑是治理毒品犯罪的重要手段。实践中,由于毒品犯罪具有高度隐蔽性,侦查难度大一旦毒品交易行为已完成就难以被查缉,故“人俱获”成为侦破毒品犯罪案件的重要特征。本案毒品交易完成之前,公安人员即采取收网行动,将各被告人抓获并查获了被告人蔡立兵的毒品,毒品上下家已经进入毒品交易
现场并实施了验货、谈价、称重等实际交易行为仅差支付毒资后交付毒品的环节未完成。如果以毒品是否实际交付给下家为标准来认定犯罪既遂与否,则会使一部分毒品犯罪案件作未遂处理,不利于对毒品犯罪的打击。因此,在毒品犯罪既遂与未遂的认定上,应当充分考虑有利于依法严惩毒晶犯罪的原则,以是否进入实质交易环节作为判断犯罪既遂与未遂的标准。
但需要说明的是,本案的情况具有一定特殊性,看起来被告人蔡立兵作为买家尚未拿到毒品,似乎存在认定为犯罪未遂的余地,但由于其已经完成验货、称量等重要交易行为,蔡立兵也把购毒款带在身边准备支付,如果不是公安机关此时进行抓捕,则双方则必然完成本次交易。故不能简单以公安机关抓捕时间的早晚来认定是否既遂。当然,对毒品犯罪也并非完全不区分既遂与未遂,对于实践中典型的犯罪未遂如买方尚未达到交易地点,或者买到的是假毒品等情形,可以认定为犯罪未遂。审判中对“进入实质交易环节”的把握也不能太宽,以免把一些本应认定为犯罪未遂的情形作为既遂处理,失之过严。
(二)要根据“数量+其他情节”的原则,准确把握贩卖毒品案件中的上下家的死刑适用标准
贩卖毒品案件中的上下家的死刑适用问题,一直是审判实践中的难题。在以往一段时期内,存在对毒品上家判处死刑、对下家判处死缓的思路和做法。因为毒品上家掌握毒品来源,系毒品源头或者更接近毒源,相较于下家,社会危害更大,罪责更重。但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印发的《全国法院毒品犯罪审判工作座谈会纪要》(以下简称《武汉会议纪要》)出台后,对以往的做法有所调整。《武汉会议纪要》首次对毒品犯罪上下家的死刑适用问题作出规定,即对于贩卖毒品案件中的上下家,结合其贩毒数量、次数及对象范围,犯罪的主动性,对促成交易所发挥的作用,犯罪行为的危害后果等因素,综合考虑其主观恶性和人身危险性,慎重、稳妥地决定死刑适用。对于买卖同宗毒品的上下家,涉案毒品数量刚超过实际掌握的死刑数量标准的,一般不能同时判处死刑;上家主动联络销售毒品,积极促成毒品交易的,通常可以判处上家死刑;下家积极筹资,主动向上家约购毒品,对促成交易起更大作用的,可以考虑判处下家死刑。涉案毒品数量达到巨大以上的,也要综合上述因素决定死刑适用,同时判处上下家死刑符合罪刑相适应原则,并有利于全案量刑平衡的,可以依法判处。上述规定,对于处理贩卖毒品案件中的上下家死刑适用问题具有重要指导意义。
本案中,被告人蔡立兵除了向被告人唐立新购买甲基苯丙胺2327克、甲基苯丙胺片剂30.3389克外,另外向他人购买甲基苯丙胺片剂262208克。该二人贩卖毒品数量大,社会危害性大,行极其严重,依法可以判处死刑。但是,根据《武汉会议纪要》的上述规定唐立新蔡立兵所贩卖毒品中的绝大部分系同宗毒品,二人涉案毒品数量相当,虽然已超过判处死刑的数量标准,但尚不属于数量巨大,只能判处其中一人死刑。因此,需要仔细区分唐立新、蔡立兵对促成毒品所起作用大小、社会危害程度及主观恶性人身危险性等因素,准确决定刑罚。最高人民法院复核后核准蔡立兵死刑改判唐立新死缓的主要理由如下:
第一,被告人蔡立兵对促成毒品交易所起作用更大。从具体行为看,蔡立兵在毒品犯罪中的主动性大于被告人唐立新。虽然唐立新是蔡立兵的上家,但其并非囤毒待售,而是应蔡立兵的要求向他人购入毒品,然后再加价卖给蔡立兵。蔡立兵向唐立新求购毒品,先后两次驾车携带购毒款从天津到湖南进行毒品交易,且被告人廖小军、彭永根和雷水林均系因蔡立兵而参与到毒品犯罪当中。因此,蔡立兵是本案的诱发者,行为更积极、主动,对促成毒品交易所起作用大于唐立新。
第二,被告人蔡立兵贩毒行为的社会危害性更大。蔡立兵先后两次从天津前往湖南向被告人唐立新购买毒品,系跨省长途贩卖毒品。第一次所购甲基苯丙胺除蔡立兵自己吸食外,还在天津贩卖给他人;第二次购毒,系蔡立兵约购毒品,唐立新请求彭永根联系购买毒品,随后彭永根从广东购来毒品,且该批毒品数量大,已远远超出蔡立兵个人正常吸食量,如果不是被公安机关及时查获,定会被蔡立兵运回天津出售给他人。此外,蔡立兵还从他人处购买了甲基苯丙胺片剂。因此,蔡立兵的购毒行为导致毒品从毒源地向外扩散,促进了毒品的进一步流转和消费,具有更大的社会危害性。第三,被告人蔡立兵的人身危险性更大。蔡立兵曾因犯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刑满释放后却不知悔改,本次又实施贩卖毒品犯罪,虽然不构成累犯,但也反映出其主观恶性深,人身危险性大。此外,蔡立兵供述,其向被告人唐立新购买毒品之前,曾向他人购买过甲基苯丙胺用于吸食和贩卖牟利。而侦查机关并未查实唐立新在本次犯罪之前实施过其他违法或者犯罪行为,其人身危险性相对小于蔡立兵。
最高人民法院对本案的复核结果体现了对毒品犯罪上下家适用死刑的把握思路。需要说明的是,近年来涉案毒品数量巨大的案件时有出现,毒品数量越大,意味着可以判处二人以上死刑的根据也越充分,但对毒品犯罪案件始终需要贯彻执行“严格控制、慎重适用”的死刑政策,不能简单以涉案毒品数量巨大为由就不区分上下家的罪责大小。对于能够区分罪责大小的,不能仅因为数量巨大就同时判处二人以上死刑。
(撰稿:最高人民法院刑五庭李晓光、赵娟;审编:最高人民法院刑五庭马岩)
 


原文载《刑事审判参考总第117集》,最高人民法院刑一庭、刑二庭、刑三庭、刑四庭、刑五庭主办,法律出版社出版,2019年10月第一版,P49-56。
整理:江苏省苏州市公安局法制支队(直属分局)“不念,不往”“诗心竹梦”。